Vol7《牛鬼蛇神》

如果真有牛鬼蛇神，祂們的處境大概淒涼。牛的鬼，生前被人製成桌上一碟雪花肥牛；蛇的神，成仙之前 應該是被拿來做了秋冬進補的蛇羹。牛鬼和蛇神在人間沒有安身立命之所，沒有寺廟敬拜牛鬼和蛇神。在俗世中，祂們是罵人的詞語。只要世界不需要一群人，他們 就成了牛鬼蛇神，邊緣化、放逐到世界的盡頭。文化大革命那十年，有很多牛鬼蛇神，而且每月每日，牛鬼和蛇神也不同。今天是鄧小平、後天是劉少奇。

一群飽學之士和藝術家，都突然被封了神。唐史專家陳寅恪是被學生從天台推下樓跌死的、文學家老舍是被批鬥到跳湖自殺的、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者田漢被關在監獄、要飲自己的尿，糖尿病、尿毒症和冠心病三病齊發，萬分痛苦的死去。類似的個案，不計其 數。中國也因此失去數之不盡的天才人傑。死不了的，也不敢再做甚麼了。於是我們會看見一些言必長恩列毛的所謂歷史研究、或是含淚歌頌毛主席的藝術作品。

這個世界越來越蒼白了，群眾不需要這些學者和藝術家。好像一個歌者高歌而無人傾聽。面對一個好像不再需要你的天地，也許比起成了牛鬼蛇神更令人黯然神殤。

每個時代，都有身心浪頹的牛鬼蛇神。他們無廟可寄、無主可附，世界不留位置給他們。尼采說：

「藝術天才願給人快樂，但如果他站在一個很高的水平上，他就很容易曲高和寡；他端出了佳餚，可是人家不想品嚐。 這有時會使他產生可笑的傷感的激動，因為他根本無權強迫人家快樂。 他的笛子吹起來了，可是沒有人願跳舞：這會是悲劇嗎？ ——也許是吧。 但作為對這種缺憾的補償，比起別人在所有其他種類的活動中所具有的快樂，他畢竟在創造中有更多的快樂。 人家覺得他的痛苦言過其實，因為他的喊聲太響，他的嘴太會說。 」

這是被唾棄的神的命運。在文革的中國，牛鬼蛇神可以是任何人。在香港，則為地產金融零售服務以外的所有邊緣行業。百多年前，幕府倒台、日本開國，一群武士 突然發現自己成了牛鬼蛇神。百姓西化，則視武士為野蠻落後、恥與為伍。日本不再要武士，於是他們聚眾起事，以西鄉隆盛為首，切斷鐵路、據地「勤王」，與維 新政府對抗。

武士們兵敗以後，餘下的野武士，就像香港的牛鬼蛇神，在全球租金數一數二的城市繼續寫字、唱歌、繪畫丶說話。這真神奇，這個時代竟還有寫字、唱歌、繪畫丶說話的人。凡間不是一個好地方，但是牛鬼蛇神畢竟是鬼神，有鬼神的驕傲和堅持。

畫 Benson Koo
文 Lewis Lou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