Vol.16 《消失了的耶路撒冷》

很多國家都有過排華之事。其中以印尼在九八年的血腥排華最為慘烈。當中的姦淫、燒殺、擄掠，有政府策動、有軍方支援。印尼的國家形象亦因此墜落谷底，永不超生。

泰國的「排華事業」，沒有其他東南亞國家的暴烈。泰國華僑的政治影響力很高，很多泰國政要都有華人血統，但泰國就是泰國，不可能容忍泰國與中國變得越來越相似。上世紀初，泰皇拉瑪六世瓦栖拉兀曾經指責泰國華人與猶太人無異，不斷聚斂財富、壟斷經濟成果，又自恃母國文化，自視為「高等民族」，不願與泰國本土文化融合。

泰國在歐洲殖民狂潮中幸保獨立地位，不免要依附帝國。二戰之時，泰國站在日本一面。到日本戰敗，泰國亦淪為戰敗國，而中華民國為戰勝國。當地華人覺得吐氣揚眉，於是展示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上街慶祝勝利。崩口人忌崩口碗。泰人華人當街口角繼而動武，事件一發不可收拾，最後引來大批泰國軍警出動鎮壓，過程當然又是殺又是搶。

我的外公是泰國華僑。因為這次事件觸發的排華浪潮，他回中國去。可是中國也不見得有甚麼好日子。在其他國家，有排華；回去中國，卻是紅色江山了。之後的政治動亂、飢荒、文革，總不能跟他們無關。幸好他死得早，我連他一眼都沒見過。但活在中國，死得早，也許是一件好事。

說到印尼那次血腥排華，又是民族主義上頭的時機。上一代的人知道其中許多慘狀。小時候也看過有關的紀錄片，總是重點描繪姦殺事件。也不知道那是何許出品，竟沒有格，就記得女人被姦殺，身體扭曲得不成人形、滿佈火灼刀傷瘀痕。中國人知道要恨。總會說，在人家地盤寄人籬下，怎能不認命？

這種事件，總能催化出一種「強國主義」。他們認為中國以往不夠強大，大量華人飄汨在外，故在別國遭遇不幸。然而「回家」到中國去，也不見得好。以往可能餓死，要被人吃，慘烈程度跟印尼排華比，哪一個比較慘？死不去，還有文革。好不容易撐到毛澤東死了，到改革開放了，就好了嗎？神愛西人，不愛華人。改革開放之後，中國人有資本有知識去做有毒食物；奶粉會喝出大頭怪嬰。中國「強大」之後、少數人富起來以後，還是趕著移民，走出去寄人籬下、可能要被人歧視，做中國人口中的「二等公民」。

但人家的「二等公民」有權選總統，你在中國連上網都會被監控。中國今天也不是一個國家，所以華人在國外國內，都是亡國奴，談甚麼尊嚴呢？印尼排華殺得昏天地暗的時候，中共政府也不做過甚麼，還去阻止大學生示威抗議，冷處理。中國有黨而無國。國早就亡了，所以在國外還是國內，都是流浪者。泰皇也說得對。華人的中國已經亡了，他們也真像猶太人一樣四處旅居，中國的耶路撒冷早已滅亡。不要自作多情，以為中國就是你的家。那九百多萬平方公里，都只是蘇聯的國土延伸。今天中國人在中國，也是被當作「外人」來統治。將一個異國異地當成自己的祖國，是一件很傻很天真的事情。香港人不讀史，也欠史識，熱愛亂認祖宗，「商女不知亡國恨」就好像在描述他們。

大韓帝國滅亡的時候，大量文人不堪亡國，紛紛自殺。其中有個文人叫朴殷植的，沒有死，卻自覺偷生，於是用筆名「太白狂奴」和「無恥生」寫作。韓國被日本滅亡，但一股恨意猶在，如幽魂繞國，終仍可復國。今天許多華人都沉迷在大國崛起的春夢，將他們廉價的希望寄托在滅亡中國的兇手之上，期望這個兇手會轉性，會帶領中國復興。對這個兇手，要感恩、要懷德，不然東江水都沒得喝。

「恨」是原始的情緒。人家打你一拳，你應該還一拳。如果還不了，也該記恨，記得隨時還他一拳。然而許多中國人已經不記得恨了。因為奴役的時間太長、歷史的謊言重覆過千萬次，人就會不記得恨、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。不要以為中國人才有病，香港都住了很多熱血的「中國人」。

文: 盧斯達
畫: Benson Koo